褒揚罷李獻(xiàn),圣冊帝后又談到東羅之事。
此前倭兵接近大盛海域,東羅卻隱匿不報之舉,令大盛朝廷甚為驚怒,遂遣使者前去查問此事,然而東羅卻也并不曾給出確切說法。
但使者帶回了其它消息,老東羅王病故,東羅國內(nèi)在經(jīng)過了一番血腥內(nèi)斗之后,新任東羅王才得以繼位,但這番內(nèi)斗帶來的動蕩至今仍未止息。
而據(jù)大盛安插在東羅國內(nèi)的暗線官員回稟,新任東羅王一直暗中與倭國往來密切,其人能夠順利繼位,疑也有倭國勢力暗中插手相助。
至此,東羅與倭國珠胎暗結(jié)已成為擺在大盛眼前的事實。
“看來這新任東羅王,是與倭國早有勾結(jié)了……難怪先前知情不報!”
“十多年前,東羅險些滅國于鄰國百濟(jì)之手!是我朝先太子殿下帶兵相助,才解了東羅滅國之憂!彼時,與倭人狼狽為奸的百濟(jì)向倭國求援,倭軍率八萬水師逼近我朝疆域,又是先太子殿下以少克多,在白江口大敗倭軍!此一戰(zhàn),不單保下了東羅,也助東羅一雪多年之恥,一舉吞并了百濟(jì)。自此,百濟(jì)亡國,東羅才終于再不必受欺壓之苦!”
也是自那之后,東羅奉大盛為宗主國,年年納貢,兩國之間一直往來友好。
“我朝待東羅有諸多恩情在先,此番東羅竟然勾結(jié)倭國,欲對我朝不利,實是忘恩負(fù)義!”
對此,百官無不唾棄。
但再如何唾棄又能如何,這世間本就沒有永恒不變的敵友,唯有利益最為長久。
國君易主,向來是兩國邦交最易出現(xiàn)變動的關(guān)頭,偏偏又值大盛內(nèi)亂衰弱……
圣冊帝看向眾官員:“朕眼下最擔(dān)憂的是,新任東羅王所圖不單是謀取東羅王位,更有與倭國合謀犯我大盛之野心——”
唾罵解決不了問題,這才是眼下亟需考慮應(yīng)對的關(guān)鍵。
自百濟(jì)與高句麗相繼滅國之后,東羅便代替高麗,成為了與大盛東北疆域接壤的唯一鄰國,若東羅起兵,要遠(yuǎn)比與大盛隔著茫茫海域的倭國更易搶占先機(jī)。
到那時,倭軍揮刀逼入大盛東南腹地,東羅咬住大盛東北咽喉……雙面遭受異敵侵入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思及此中后果,百官私語交談間,無不心驚。
“陛下,趁著東羅內(nèi)亂未除,還須盡快傳令于安東都護(hù)府,讓他們加強(qiáng)邊防,以備抵御東羅!”
這一點無需朝臣提醒,圣冊帝已然早一步傳令而去。
東羅若起異動,再往北上方向,黑水靺鞨部落恐怕也不會安分守己……到時異族之亂連結(jié),大盛或面臨山河破碎之危。
想著這些,圣冊帝心緒沉沉,不敢有絲毫松懈大意。
聽著帝王與百官皆將抵御東羅的重點壓在了安東都護(hù)府的東面防線之上,褚太傅凝神思索片刻,剛要進(jìn)言時,只聽一道年輕的聲音先他一步開口——
身穿朱色官袍的魏叔易出列,道:“陛下,臣以為,東羅若起兵,未必只有陸攻這一個可能?!?/p>
圣冊帝示意他說下去。
“東羅身為依附大盛多年的屬國,自知國力不敵,未必膽敢獨自對陣安東邊陲重鎮(zhèn)……”魏叔易正色道:“臣恐東羅會南下入海,與倭軍合力攻往江南腹地。”
“魏侍郎所慮不無道理。”馬行舟沉吟片刻后,亦道:“我朝東北疆域雖廣,但地闊人稀,是為苦寒之地。相較之下,江南富庶,又剛遭受過徐正業(yè)之亂,在倭國眼中正值薄弱之時,又焉知東羅不會心動?”
富有而薄弱之處,最易招來豺狼覬覦,此乃亙古不變的道理。
有朝臣聞言心生憂慮:“若果真如此……到時面對倭國與東羅合攻,忠勇侯與常刺史又要如何抵擋?”
魏叔易抬手:“臣請陛下再為常刺史增派兵力,用以加強(qiáng)海防,以御倭兵,并威懾東羅!”
此言出,立時招來了反對之聲。
“還要增派兵力?魏侍郎可知如今用兵之處幾何,養(yǎng)兵消耗之大,已非戶部能夠調(diào)轉(zhuǎn)!”
“那常刺史如今手中已有八萬大軍,更不必提沿海各州防御水師也可由她調(diào)動,她還要多少兵?當(dāng)年先太子殿下大敗八萬倭軍水師,統(tǒng)共也才用兵不足四萬!”
魏叔易微擰眉:“可當(dāng)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,精銳程度遠(yuǎn)非這八萬士兵可比,而今時之局面,艱難危急更勝過當(dāng)年,豈可一概而論?!?/p>
有官員冷笑著道:“要我說,最不可一概而論的,還當(dāng)是領(lǐng)軍之人!想當(dāng)年,我大盛朝儲君威名遠(yuǎn)揚,還未對戰(zhàn),便足以叫倭軍聞風(fēng)喪膽!”
“而今卻由一個十七歲的女娃領(lǐng)軍,不知道的,還要當(dāng)我大盛無人可用了。這般情形下,叫倭軍和東羅覺得我大盛江南水師軟弱可欺,于是合力攻之,倒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!”
這番話,讓那些早已不滿常歲寧的官員紛紛附和起來,很快,便有人提議易帥,至于用來頂替的人選,在他們口中好似只要是個男子,名號上傳出去,怎么著也比一個弱質(zhì)女娃聽起來有威懾力。
“……戰(zhàn)場不比它處,令女子為帥,本就是漲他人威風(fēng),滅自身士氣之舉,萬望陛下重新?lián)駧洠 ?/p>
“請陛下重新?lián)駧?!?/p>
一片提議易帥聲中,馬行舟一時也陷入了思索,魏叔易獨木難支時,褚太傅不急不緩地出了列。
他看向聲音最響亮的那名官員,拿討論的語氣問:“‘令女子為帥,是為漲他人威風(fēng),滅自身士氣之舉’,這個說法,不知邱大人是如何得來的?”
“太傅,這是顯而易見之事……”那名官員不愿與褚太傅嗆聲,語氣乖順了許多:“女子為帥,總歸缺乏威懾力?!?/p>
褚太傅笑了一聲:“你口中的威懾力,怕不是你的想象力吧?!?/p>
那官員一噎,剛要說話,只見褚太傅已收起了平和之色,眉眼漸變得沉肅起來:“據(jù)老夫所知,倭軍在海上反復(fù)徘徊近兩月之久,才敢出兵試探,若果真如邱大人所言,他們認(rèn)定我朝抗倭元帥軟弱可欺,為何遲遲才敢伸出爪牙?”
“倭軍之所以觀望良久,正是因為常刺史是為橫空出世之將星奇人,橫空出世便意味著未知,未知即為不可測!故而倭軍遲遲未敢輕舉妄動,反而先令探子反復(fù)試探!”
“老夫不認(rèn)為,換一個資歷戰(zhàn)功比街頭乞丐的錢袋還干凈明了的男子武將頂上,會令倭軍觀望至今!”
“什么是威懾力?讓倭軍觀望良久,為整肅海防操練水師爭取到了最大的時間,這便是她的威懾力!”
“何又為‘滅自身士氣’?常刺史如今所領(lǐng)八萬士兵,當(dāng)初人人都愿留下跟隨常刺史一同抗倭,最后甚至只能抓鬮留人,此事在軍中已成一則美談!試問,如此得將士信服之人,邱大人說她滅自身士氣,究竟何來依據(jù)?”
面對這一聲聲咄咄之問,邱姓官員已經(jīng)臉色青白,說不出話來。
末了,褚太傅環(huán)視四下,拿厭蠢癥發(fā)作得很徹底的語氣道:“在朝為官,商榷要事,單憑一廂情愿之空想,便敢妄加提議易帥大事,是為德不配位之舉,上愧天下,下愧黎民,既蠢且惡也!”
若說方才只罵姓邱的,現(xiàn)下便是在罵所有提議易帥之人了。
一名門生低聲勸道:“太傅消氣……”
“消什么氣,老夫聽著這些自私自利的蠢話便來氣!”褚太傅怒氣難消,又道:“時局使然,增派兵力,又有何不可?何為當(dāng)年先太子殿下只率不足四萬兵力,當(dāng)年之事豈可相提并論?諸位‘當(dāng)年’穿開襠褲的還大有人在,今時為何要披官服?”
“再者,爾等也知當(dāng)年先太子殿下所率乃是玄策軍,如若可將如今玄策軍中兩萬水師調(diào)派至江南,交由常刺史調(diào)遣,將那八萬大軍撤回也無不可!”
聽得這一句,那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姓邱的官員終于抓到了解氣的機(jī)會,立時面向圣冊帝,垂首請道:“陛下,褚太傅所言甚是,不如就將兩萬玄策水師調(diào)至江南,換回那八萬大軍,以御別處!”
兩萬水師再精銳,也打不了倭軍和東羅!他忍這老太傅太久了,對方果然還是老糊涂了,這種話都說的出來!
既然對方敢說,他就敢跟從,到時打了敗仗,有的是好戲看!
垂首請示的邱大人,未曾看到帝王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。
但他聽到了帝王含著冷意的呵斥聲:“荒謬,軍務(wù)大事,豈是爾等可以拿來斗氣的消遣之物!”
邱姓官員后背一涼,立時跪了下去。
圣冊帝語氣沉凝:“玄策軍中固然有兩萬水師,但他們并非只通水戰(zhàn),他們?nèi)缃褚嗉缲?fù)著駐守京師之重任,朕若輕易調(diào)離,置京都安危于何地?”
旋即,她拿兼顧大局的語氣道:“太傅與魏侍郎所言不錯,今時不同往日,朕會設(shè)法調(diào)兵,再盡力為江南調(diào)撥兩萬大軍以御倭軍與東羅——”
但不會是玄策軍。
褚太傅心中明了。
他方才看似口不擇言,實則是故意將話遞到姓邱的面前,借那大冤種之口來試探帝王態(tài)度……果然,還是在防著。
魏叔易隱約察覺到此一點,心中亦起了層波瀾。
看來,圣人雖然信任“她”,但這份信任僅僅是信任“她”的能力嗎?
不愿將玄策軍送還到昔日的上將軍手中,是帝王的信任有所保留的體現(xiàn)。
沒有玄策軍,手握一把不算好的牌面,在抵御倭軍的同時,還要面臨東羅的威脅……她能贏嗎?
帝王心中有答案在——縱無玄策軍,阿尚也能贏。
她相信,阿尚既然主動請命留在江都,便能夠做到。
若阿尚自覺不敵,若阿尚自覺需要玄策軍相助……那么,阿尚便會向她這個母親求援,只要阿尚開口,她便可放心將那兩萬玄策水師送到阿尚手中。
只要阿尚開口,只要阿尚肯回到她身邊,她便必然不會是一位吝嗇的母親。
她現(xiàn)下只等阿尚開口,只要阿尚認(rèn)回她這個母親,愿意與她一致對外,她必?zé)o不應(yīng)允——莫說玄策水師,縱是這萬里江山,她也唯愿與阿尚共享。
早朝散后,圣冊帝回到甘露殿,在內(nèi)侍的侍奉下吞服下一粒朱紅色丹藥之后,向喻增問起了國師可有消息傳回。
喻增垂首答話:“回陛下,國師尚未曾傳回消息?!?/p>
圣冊帝意味不明地道:“看來這禍星的確不好探尋,那便再等一等……想必,國師是不會讓朕失望的?!?/p>
喻增心中微凜,應(yīng)道:“是,奴定會讓人善加保護(hù)天鏡國師。”
……
六部下值之后,戶部湛侍郎受邀,去了茶樓和褚太傅喝茶。
來的路上,湛侍郎心中很是忐忑,他屢屢約老師出來喝茶小敘,老師總是不勝其煩地拒絕,每次拒絕的理由都很天然去雕飾,有時兩個字,有時三個字——要么是【沒空】,要么是【煩,不去】。
今次老師竟然主動約他,實在罕見,是完全可以拿出去吹噓的地步了。
但湛侍郎又擔(dān)心事出反常必有妖,老師該不是……早朝時沒罵過癮,想拿他撒氣吧?
雖然這么想不太尊師,但的確像是老師會做得出來的事。
湛侍郎下轎之前,先摘了官帽,老師若看到他漸禿的頭頂,說不定便不忍心罵他了。
他不是賣慘,他是真慘,畢竟如今的六部禿頭之首,當(dāng)屬他們戶部無疑。
各處都在伸手要銀子,可銀庫里攏共就那么幾個子兒,大多還是抄那些士族的家抄來的……要錢的地方太多,怎么分,是個問題。
雖說大盛實行兩稅法,田賦分為夏稅和秋糧,而很快就要秋收了,秋糧本該有一大筆進(jìn)賬,但偏偏今年中原等糧食大州又均遭了水患,顆粒無收……
偏偏仗又越打越多,再這么下去,一旦財政根本斷裂崩塌……
每每想到這種可能,湛侍郎只覺頭皮發(fā)麻,又要掉頭發(fā)了。
好在,茶樓內(nèi)等著他的并非是老師的責(zé)罵——
褚太傅是有事相詢,問的是接下來要撥給常歲寧的軍餉物資之事。
他知道戶部手頭緊,所以特意來催問,他管不了別處,但他的學(xué)生抗倭那是頭等大事,他的倒霉學(xué)生已經(jīng)很委屈了,不能再叫她的兵沒飯吃。
“老師竟是要問這個……”湛侍郎甚是意外,旋即道:“巧了,此事今日剛有人提醒催促過學(xué)生,已經(jīng)提上日程了?!?/p>
“哦?”褚太傅抬起花白的眉:“是何人???”
?。ㄒ驗樯洗翁岬揭晃粫延嘘P(guān)倭寇背景科普,之后我做了許多功課,最終確定下來的設(shè)定邏輯是:依然沿用唐背景,唐時與倭國的對戰(zhàn)是有史可尋的。文中目前進(jìn)行的對戰(zhàn),也依舊是國與國之間的政治沖突,而不是國與倭國海盜之間。
另一點,據(jù)資料可知,倭國幕府統(tǒng)治是出現(xiàn)在元宋及以后,唐時倭國內(nèi)政也幾經(jīng)變動,但掌權(quán)的大致還是國主(以及封建地主),此時國主權(quán)力并沒有被幕府架空。所以,之前設(shè)定的【寧寧上一世對戰(zhàn)倭軍大勝后,倭國天皇上表求和】邏輯是成立的。
文中存在的錯誤,是偶爾把倭寇和倭兵的稱呼混淆了,倭寇一詞日漸被視為來自倭國的侵略者的統(tǒng)一代稱,但文中不該這么不嚴(yán)謹(jǐn),所以前面的錯誤都修改掉了~目前統(tǒng)一一下叫法,今后文中出現(xiàn)的倭兵=倭國正式士兵。倭寇=來自倭國的流寇海盜(至于有說法稱,明朝后的倭寇大多是中國人,這一點文中不做求證,因為背景借鑒停留在唐朝)
文中的東羅國,就是歷史上的新羅,架空的原因改掉了。
雖然架空也歡迎大家指證,真正有邏輯bug違和的地方我都會查證修改的。文中作戰(zhàn)路線,地理背景等都有史實參照(雖然我自己喜歡胡編亂造,但也要有個基本時代邏輯,比如在架空背景里出現(xiàn)阿哥格格這種稱呼,不是胡鬧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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