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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172章她只信自己

  清晨時分,下過雨的青石板路濕潤冰涼,枯黃的落葉覆于其上,馬車輪碾過時,便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痕跡。

  一輛宮中的馬車停在了興寧坊驃騎大將軍府門外,明洛自車內(nèi)走下時,有侍女小心攙扶住她的手臂:“雨后路滑,女史當(dāng)心腳下。”

  明洛不置可否,帶著侍女與兩名內(nèi)監(jiān)走進(jìn)了常府。

  此時,常歲寧尚在演武場,聽得仆從來傳話,得知明洛來了府上,不由問:“可曾說了是為何事來此?”

  “只說是奉圣人口諭而來,其余的便未細(xì)言了?!逼蛷牡溃骸鞍坠苁麓藭r已在前廳,特讓小人請女郎過去?!?/p>

  到底如今府上只女郎這一個一家之主。

  常歲寧點頭,將手中的弓丟給了阿澈:“我先回去更衣?!?/p>

  仆從忙點頭,暗暗松了口氣,他真怕女郎過分隨意,就穿著這身衣袍和濺滿了泥水的靴子過去呢。

  前廳內(nèi),等了一刻鐘余未見常歲寧,明洛身側(cè)的侍女微皺眉:“貴府女郎為何遲遲未到?常娘子對待圣人口諭,竟也這般怠慢的嗎?”

  上次明洛在馬車內(nèi)情緒失控的情形她還記得,侍女心知自家女史待常歲寧不喜,此時便有借故挑剔怪罪之意。

  “這位姑姑有所不知啊,我家女郎有每日晨早練功的習(xí)慣,平日里這般時辰人都在演武場的……這會子聽聞有圣人口諭到,大約是刀槍都趕忙扔了,生怕失禮,正忙著回去更衣呢?!卑坠苁陆忉尩馈?/p>

  那侍女面色一陣古怪,這眼看就要入土的老頭子喊誰姑姑呢!

  白管事笑得很熱情——聽說見了從宮里出來的女使們,喊一句姑姑總沒錯,禮多人不怪嘛。

  “休要無禮?!泵髀宄雎暢庳?zé)了侍女一句:“是我們突然造訪在先,耐心等著便是?!?/p>

  “是……”侍女忐忑地將頭低下去。

  此時,明洛余光內(nèi)隱見有一抹人影出現(xiàn)在廳門處,她轉(zhuǎn)頭望去,只見是常歲寧走了進(jìn)來。

  來人走進(jìn)廳內(nèi),向她抬手:“讓明女史久等了?!?/p>

  明洛看著少女,只見對方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神態(tài),好像那日二人在馬車內(nèi)的言辭沖突并未發(fā)生過。

  明洛也微微笑了笑:“我今日奉圣人口諭,特來請常娘子與常郎君去往大云寺為常大將軍及眾討逆將士祈福?!?/p>

  祈福?去大云寺?

  常歲寧面上未動,卻已下意識地思索起來。

  口中則道:“不巧,我阿兄前不久經(jīng)試入了玄策軍,如今正在玄策軍營內(nèi)習(xí)訓(xùn),兩日后才能回來。”

  玄策軍營在京城近百里外,縱是要將人喊回來,最快也要明日了。

  明洛:“既如此,便暫請常娘子一人隨我前去大云寺。”

  常歲寧聞言,心中生出一絲疑霧,似隨口問起:“不知此去多久折返?”

  明洛緩聲道:“圣人此番需于大云寺祈福三日?!?/p>

  三日……

  常歲寧點頭:“如此便有勞女史在此稍坐片刻,容我回去準(zhǔn)備一二?!?/p>

  既要在寺中住上三日,總是要備下衣物和日常所用。

  明洛頷首,目送著常歲寧出了前廳。

  回居院的路上,常歲寧已飛快地思索了一番。

  召她這個做女兒的去為在外征戰(zhàn)的父親祈福,固然是在情理之中,此事?lián)Q作之前她或不會多想,但最近……

  最近她總想到那日她去玄策府看榴火時,崔璟談及“歸期”這個名字時的語氣神態(tài)。

  隨之,她又屢屢想起中秋花宴時,天鏡國師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睛,以及她彼時所察覺到的那無比強烈的被窺視洞悉之感……

  這兩件事讓她心中生出了一個猜測。

  關(guān)于她重生之事,因過于不可思議,一直便被她歸于“常人無法想象”之列。她曾想過,若非她親身經(jīng)歷過,假如她身邊出現(xiàn)了一位“重生者”,她縱察覺到不對,大約也只會覺得對方中了什么邪或是在裝神弄鬼,而輕易不可能想到還魂之事上去……

  但崔璟與那位天鏡國師給她的感覺,卻讓她漸有被看穿、或是即將被看穿之感。

  可若說天鏡國師是從她的面相上看出了端倪,那崔璟起疑的依據(jù)又是什么?

 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“東西”存在嗎?

  她為此覺得自己似乎走進(jìn)了一團迷霧中,而此時明后的忽然傳召,又如一把大手推來,將她推至了這迷霧的更深處。

  直覺告訴她,此次大云寺之行,或許當(dāng)真沒有那么簡單。

  但她不能不去——明后使明洛親自來此,便是沒有留給她拒絕的余地。

  這位皇帝陛下,從前行事便是如此,做了皇帝后,顯然更甚幾分。

  喜兒忙著收拾衣物之際,常歲寧來到了梳妝臺前,隨手拿起了一只琺瑯鐲子,套到了手腕上。

  這看起來尋常的鐲子實則內(nèi)里中空,藏有利刃機關(guān)在,必要時加以旋動,便可當(dāng)作制敵之物來用。

  此術(shù)是常歲寧從沈三貓那里偶然聽來的,她讓沈三貓畫了圖紙出來,轉(zhuǎn)頭讓常刃尋人打造了這只鐲子。

  沈三貓畫圖時,尚有些忐忑羞愧,說自己從前只會琢磨這些歪門邪道,實在上不得臺面。

  不料,他話音剛落,那接過圖紙的少女便扔給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,說讓他拿去放開研究這些歪門邪道,越歪越邪門她越喜歡,不夠邪門的就別往她那里送了。

  沈三貓不理解,卻大受震撼與鼓舞。

  自那后,常歲寧三五不時地便會收到他讓人送來的一些小玩意兒。

  包括她此時拿起來的一只小瓷瓶。

  常歲寧猶豫了一瞬,還是將那瓷瓶帶上了。

  哪怕是她多疑,但有備無患。

  常歲寧將一切準(zhǔn)備妥當(dāng)后,隨明洛一同上了宮中的馬車——她本打算坐自家府上的馬車,但明洛開口相邀,她便未推辭。

  這似有近身監(jiān)視之感的舉動,叫常歲寧心中的猜測更深了兩分。

  但她未與明洛多言多問,上了馬車不久后,她即靠著車壁閉上了眼睛養(yǎng)神。

  明洛看著那似乎閉眼睡了去的少女,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殺機。

  若是可以,她當(dāng)真想立刻除去面前這個給她帶來了無數(shù)變故的少女,徹底以絕后患。

  縱是閉著眼睛,也憑借著戰(zhàn)場上鍛造出的敏銳覺知而捕捉到了那一絲殺意的常歲寧,心中并無波瀾,眼睫都未動上一下。

  此時對方縱有敢對她動手的膽量,卻也沒有殺她的能耐,反而只會賠上自己的性命。

  但對方這份乍起的殺意,卻值得她多想一想。

  上次馬車內(nèi)一敘,她尚未察覺到明洛對她有殺心,莫非在這之后,又發(fā)生了什么事,促使明洛對她生出了更大的敵意,將她視作了需除之后快的威脅?

  會與眼下大云寺之行有關(guān)嗎?

  為克制起伏的情緒,明洛微移開視線,看向隨著馬車行駛而微微晃動的青色車簾。

  今日那兩名相隨的內(nèi)監(jiān),其中一個是姑母身邊的人。

  姑母不會對她明說那些隔心之言,但卻處處滿含敲打提醒,于無形中將她的手腳及心思皆牢牢困縛住。

  她分明記得,數(shù)年前姑母即暗示過她,姑母擔(dān)心崔璟手握玄策軍卻終會倒向士族,姑母希望她能與崔璟走到一起,她助姑母來控制崔璟這個變數(shù),姑母則會幫她完成嫁予崔璟的心愿……

  那是她與姑母心照不宣的約定。

  可那晚芙蓉花宴,崔璟求娶常歲寧,她能清晰地察覺到,若那時常歲寧點頭,姑母必然會答應(yīng)賜婚……

  崔璟成了別人的了,哪怕那個別人此時做出一副不肯要的姿態(tài)!

  是,她固然知道姑母也有不得已之處,可姑母分明知曉她的心思,但那件事后,卻一個字都沒有再和她說起過崔璟之事,更不必提言語安撫……好似她只是一個能用則用,無用便拋到一旁的棋子,對一個棋子自然不需要給予任何解釋安撫。

  這讓她忍不住想,繼崔璟沒有了之后,下一個從她手中消失的又會是什么?

  一個常歲寧尚且如此,若這常歲寧當(dāng)真“成了”那位長公主,姑母是不是便會毫不猶豫地收回曾施舍給她的一切?

  畢竟現(xiàn)下,姑母甚至連她想要守住自己的東西的心思,都不允許她有。

  這諷刺又窒息的感受,讓明洛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掙脫困縛的沖動。

  可她此刻又清楚地知道,她越試圖掙脫,這困縛便會收得越緊,直至毫不留情地要了她的性命。

  她非但不能掙脫,甚至還要壓下一切心思來小心應(yīng)對,姑母此次的提醒也是考驗,如她一旦生出不忠不從之心,等著她的便是萬劫不復(fù)。

  姑母不會給她試錯的機會。

  興許,在姑母眼中,她就是這樣好掌控吧。

  正因她足夠好掌控,姑母這些年才會將她留在身邊,選擇讓她來料理天女塔的事宜——這些瑣事帝王做不到親力親為,于是選擇一個好掌控的人來用,便很重要。

  明洛滿心諷刺。

  可天女塔內(nèi)那個不切實際的妄想,當(dāng)真能實現(xiàn)嗎?

  她現(xiàn)下只能看著了。

  那她就看著好了。

  昨夜徹夜未眠,心中窒息無力的明洛,此刻心情甚至有幾分麻木地看向那閉著眼睛的少女。

  她雖姓明,卻自生來即受人欺凌,受命運捉弄,從未得到過天意的眷顧……不知這一次,天意會眷顧誰呢?

  常歲寧看似閉眼休息了一路,實則已將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設(shè)想了一遍。

  而很快,她的設(shè)想便得到了證實。

  入大云寺有規(guī)矩在,無論何人為何事而來,都要先去大雄寶殿進(jìn)一炷香。

  常歲寧入了大殿,晨早出寺時已來上過香的明洛在一旁等候。

  一位年輕的僧人將香遞給了常歲寧,常歲寧接過時,僧人雙手合十于身前,向她行了個佛禮。

  常歲寧還禮時,視線落在了僧人合十的手上,心底微驚。

  僧人看似合十的手,其它手指相合,但唯獨右手的小拇指卻是往下的。

  昔日在軍中,有不便開口之際,便需用手勢動作來傳遞消息,每個手指示向不同的方向皆有不一樣的暗示……這是她與無絕和常闊之間的暗號。

  這僧人是得了無絕的授意?

  無絕……已經(jīng)知道她是誰了?!

  常歲寧心底震動,面上未露分毫,將香插入香爐后,便在面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。

  僧人退至一旁。

  常歲寧跪拜之際,觸地的手無聲探到蒲團下方,很快便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件。

  她借著叩首的動作看清了那個東西……是無絕從前便常帶在身上的天石指環(huán),據(jù)說是他師門的寶物,取自天外飛石,蘊藏玄力,帶在身上可擋災(zāi)厄,可克困局。

  那僧人方才的手勢便是暗示她留意下方,而下方藏著的正是無絕的指環(huán)……

  無絕當(dāng)真認(rèn)出她了?

  為何要暗中將這指環(huán)交給她?是在提醒她什么嗎?

  常歲寧心中驚濤翻涌間,緩緩直起了身體。

  “常娘子上罷香,便請隨我去天女塔,圣人與無絕大師已在塔內(nèi)等著常娘子前去祈福。”

  常歲寧無聲握緊了那枚指環(huán),似有些不解:“天女塔?”

  “正是。”明洛道:“天女塔雖輕易不允尋常人入內(nèi),但圣人說了,此次祈福是為討逆大業(yè),事關(guān)重大,故才破例準(zhǔn)允常娘子入內(nèi)祈福?!?/p>

  轉(zhuǎn)瞬間,常歲寧腦海中迸現(xiàn)了無數(shù)個念頭。

  包括她之前經(jīng)過天女塔,不慎入陣時的異樣感受。

  從不允外人入內(nèi)的天女塔,此時專為她而破例,當(dāng)真是為了揚州戰(zhàn)事嗎?

  或者說,那座布有古怪陣法的天女塔,究竟是何用途?

  明洛的聲音再次響起:“請常娘子隨我前去吧?!?/p>

  常歲寧便起身。

  起身之前,借著身上披風(fēng)與衣袖的掩飾,她將那枚指環(huán)重新放了回去。

  她不能拿走此物。

  她若拿了,便等同承認(rèn)自己是李尚。

  她現(xiàn)下不確定無絕是為何人做事、此舉會不會是在替什么人試探她,總之一切未明朗之前,她不敢也不能相信任何人。

  越是身處迷霧之中,越要謹(jǐn)慎警覺。

  此時此刻,她只信自己。

  好在她一向?qū)ψ约阂叩拿恳徊蕉钾?fù)責(zé)用心,所以她很值得自己信任。

  少女輕咬破了藏在牙后的藥丸,苦澀辛辣之感立刻充斥了口鼻,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,神態(tài)稱得上悠閑地看向前方。

  退一萬步說,自己的性命真砸在自己手里,至少圖個她樂意,總比將安危交付給他人來得安心甘心。

  去往天女塔的路上,常歲寧只覺每一步都踩在霧海之中。

  而直覺告訴她,迷霧的盡頭往往是真相。

  或許,只要她能走出這迷霧,她便能夠看到真相了。

  塔院外,明洛看向微駐足的常歲寧:“常娘子,請吧?!?/p>

  大家晚安啊啊?。c下班,拿起電腦從工位上逃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