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把搖曳,一人一馬在前,率軍緩至。
健碩高大的馬背上的女子一身黑袍,身形半融于夜色火光,唯面容份外清晰。
那是一張極其安靜的臉。
馬蹄慢慢停下,最后一聲馬蹄聲回蕩時,李隱仿若聽到了掀天斡地的雷音。
四目相接之間,如有一道又一道雷聲向他劈來,一道更比一道震撼,天地在他周遭被撕裂扭曲,如水般晃動著。
李隱沒有說話。
他定定地看著那人,眼中僅能看得到她一人,他伸手取下了身側(cè)副將手中的長槍,沒有任何預(yù)兆與所謂開場白,即提槍走向她。
這是極其突然,而與尋死無異的舉動。
被一名禁軍攙扶著,面色蒼白幾乎已無力行走的李錄,也十分意外地看著父親上前的背影。
今日從太廟,到含元殿,再到芳林門……他的父王每走一步,便失去更多退路,繼而得到更多背叛。
他目不暇接地看著這場大戲,看著父王的反應(yīng)。
李錄從未這樣逃亡過,他的身體破碎殘敗已近無法支撐,但他的心情酣暢興奮如同經(jīng)歷新生洗禮。
唯一的遺憾是,父王的表現(xiàn)還是太理智體面了,未曾流露出真正的崩潰失控。
直到此時……那根支撐著的弦,仿佛猝然崩裂了。
而這僅僅是因?yàn)楦竿跻姷搅四俏换侍??只一眼?/p>
李錄看著父親的背影,從中看到了無聲的憤怒。
這不知名的憤怒,是李錄平生從父親身上見識過的最洶涌的一次情緒波動。
李隱身上寬大威嚴(yán)的織金袞服曳地,腳步由慢到快,幽暗的眼底帶著憤怒的印證。
將兵們已然舉起刀槍欲阻之,但在李歲寧的示意之下停住了。
李歲寧手中也有長槍,她一路提槍而來。
她與她這位王叔之間,需要有一場由她來定義的了結(jié)。
李歲寧同樣沒有說話,她倏忽起身,右手中長槍挽轉(zhuǎn)方向,足尖輕踏馬背縱身飛躍,凌空出槍攻去。
她是迎戰(zhàn)者,卻也是率先出招者,沒有等待觀望遲疑,頃刻間變被動為主動。
——可真像??!
——這實(shí)在太像了不是嗎!
李隱心底有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聲音震蕩著,他握槍擋下李歲寧的攻勢之余,當(dāng)即就向她攻去,雙方防守過招間,長槍相擊發(fā)出鏘鏘鳴音,金色鐵花迸濺。
二人皆不曾言語,對招間卻自有喧囂,那是來自往昔的風(fēng)聲。
鋒利的槍頭如鏡,挪轉(zhuǎn)閃動間,倒映著一幕幕舊時畫面。每一記招式碰撞間,都有被遺忘在歲月之海里的舊時之音迸濺而出。
李尚第一次拿到長槍,是和一眾皇子們在武練場上,她的王叔向她拋來一桿長槍,她伸手接住,尚不確定要如何拿握。
那時她還年幼,她的王叔還是個少年人。
少年笑著告訴她,將槍練得威風(fēng)些,便可以嚇退想要欺負(fù)她的人。
很長一段時間里,那桿長槍成為了她是否又長高了、長高了多少的對照之物。
她在那桿長槍的注視下漸漸長大,王叔漸有了青年人模樣。
習(xí)武切磋之音,閑坐談笑的回響,下棋時落子的啪嗒聲……宮宴上有大臣酒后失言,她想尋個看熱鬧的搭子,轉(zhuǎn)頭去瞧王叔,總能對上王叔同時看過來的目光。
默契,溫情,陪伴,如父如兄……毫無破綻。
李歲寧后來想,或許起初的一切都是真的,所以從無破綻。
那么,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?
大約是她成為皇太子開始。
外出征戰(zhàn)凱旋,返程時的李尚總下意識地記下各地風(fēng)貌,她常會想著,此處風(fēng)光不俗,待回京后可告知王叔,王叔灑脫不羈,喜好山川風(fēng)光——
直到她不再是李尚,而成了李歲寧之后,她才明白,她的王叔喜好的不是游歷山川,而是擁有它們,哪怕是以先毀掉它們?yōu)榍疤帷?/p>
在某些方面,她這個做侄女的,和這位做王叔的,的確不乏相似之處。
或許正是因?yàn)樽銐蛳嗨?,才會有交集糾葛,他最初才會留意到她這個同是深宮里的可憐孩子。
若她一直那樣可憐下去,而不是擁有了他未能企及的東西,或許他便可以一直是她的好王叔。
他起初大約是想養(yǎng)一只同病相憐的兔子,誰料那兔子成了他心間猛虎。
她成為了他野心的參照,也于那一瞬間成為了他的阻礙。
槍影與回憶交織,攪碎了月色。
槍身相抵抗間,四目咫尺在望的一瞬,李隱終于未有急著閃撤,也終于開口,聲音低緩而顫動:“你不該回來的……此番這京畿,乃我所平!”
這是憤怒,也是不甘。
女子烏黑的眼瞳注視著他:“你拿什么平下的京畿?我的謀士,和我的玄策軍嗎?——王叔?!?/p>
末了這一聲“王叔”,讓緊緊盯著她的李隱驀地笑了一聲——果然是她!阿尚!
“王叔的槍法似乎未曾精進(jìn),”李歲寧卸下對峙相抗之勢:“這次換我來指點(diǎn)王叔。”
女子沒有波瀾的聲音落下時,單臂揮轉(zhuǎn)長槍,呼嘯之音響起。
李隱震開這一擊,揮槍橫掃而去,李歲寧旋身躍起,李隱槍身掃空,掀起一陣疾風(fēng),掠起李歲寧的袍角。
李歲寧已然再次向李隱逼近,她身形移轉(zhuǎn)間,手中招式不斷變幻,或雙手交替制宜,或于近攻之際同時握槍,右手在前,左手在后,以槍頭為刀,以槍身為盾,合刀盾為一,攻守兼?zhèn)洹?/p>
她身法颯沓利落,如若流星,一招未畢下一招已至,一招之間包藏著另一招,旁觀者幾乎只驚見槍影如星痕,槍風(fēng)如龍嘯,而難以辨認(rèn)其具體招式。
而若說李歲寧如流星,李隱則如靜水,其力延綿不絕,其招式包納無垠——正如他一貫示之于人的寬和之相。
李尚曾以為這是人如其槍的體現(xiàn),否則又怎能說他毫無破綻。
可假的總是假的,尤其是當(dāng)假象無法再取勝時——
在李歲寧步步緊逼的緊密攻勢之下,李隱的槍法終于有了變化,開始變得急促,凌厲,陌生。
此時他已忘記了周身的一切,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,亦不去考慮后路后果,此刻被困于這場對決中的他僅有一個念頭……他要用阿尚從未領(lǐng)教過的槍法勝過她,若是可以,最好殺掉她!
那玄衣女子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一個人,而是一團(tuán)魔障……她本也不是人了,本就是死而復(fù)生的魔障!但接下來的對峙形勢卻完全脫離了他的預(yù)料。
他欲以凌厲的陌生招式攻其不備,然而現(xiàn)實(shí)卻換來了節(jié)節(jié)敗退。
若說他以昔日招式尚可在李歲寧槍下謀求生機(jī),與她勉強(qiáng)平手的話,那在他看來分明殺傷力更強(qiáng)的陌生招式卻讓他迅速出現(xiàn)了潰敗的跡象。
李隱驚惑憤怒,再度揮槍,被李歲寧橫槍格擋間,只聽她道:“王叔,你可曾想過,你我之間的信任了解,正是你唯一的機(jī)會——”
“王叔該不會以為,昔日果真是憑自己的本領(lǐng)和心計(jì)殺掉了我吧?!?/p>
以陌生示她,還妄圖能贏她嗎。
她在戰(zhàn)場上殺掉的哪一個強(qiáng)悍的敵人不是陌生者。
他自認(rèn)為對她保留的陌生招式可以作為殺招,殊不知,此舉才是真正丟掉了他本有的優(yōu)勢。
使出陌生招式同時需要對方用陌生的招式來化解,這意味著他再也無法預(yù)判她的招式。
李歲寧最擅長的便是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拆解分析對手的招式,這是無數(shù)次殘酷的戰(zhàn)事所贈予她的能力,而先前一直只以如水之象示她的李隱,從未曾有機(jī)會領(lǐng)教過。
這即是李歲寧所說:【這次換我來指點(diǎn)王叔?!?/p>
這場了結(jié)或許從一開始就并非是身手與槍法,而是一場人性的了結(jié)。
四下眾人早已奉令退避到十步開外之處,李隱的人已被悉數(shù)控制,但兩側(cè)的屋脊上已布滿了弓弩手,箭在弦上,隨時注目著下方的交手情況。
而此時他們眼見著李隱在改換槍法路數(shù)之后,已迅速落于下風(fēng)。
敗退數(shù)步的李隱使出最后一記殺式,槍身卷起強(qiáng)風(fēng),向李歲寧疾搠而去。
李歲寧不避反迎。
她手中的槍頭與李隱的槍頭在空中相擊,而后槍身微微一錯,迅速前移壓住李隱的槍身,驀地沉下力氣,將其槍身堪堪壓至一半時,人已飛身上前,踏踩在了李隱的槍桿之上,同時她抽回自己的長槍,單手呼嘯著在空中掄轉(zhuǎn)了槍頭方向,驀地刺向李隱面門!
這一切發(fā)生在瞬息間,李隱瞳孔驟縮,往后仰避間,猛然先抽回右手,緊緊攥住那迎面刺來的槍頭之下一寸之處!
同時,他迅速抬一腿橫掃向被李歲寧踏壓著的長槍,那長槍脫離飛出的一瞬,被他用左手抓握住槍頭,瞬息間他橫握著那鋒利槍頭,已倏忽刺向李歲寧一側(cè)脖頸!
李歲寧卻已搶先一步,雙手握槍身,借著李隱右手阻擋的力氣,驟然提身一躍,同時壓低上半身,先后提起左右腿,凌空翻躍騰起。
眾人幾乎只見得那玄袍身影如一道纖細(xì)迅捷的墨色閃電,不及李隱反應(yīng),已然輕巧地躍落到李隱身后,待她回身半直起腰身時,右手長槍已如雷霆之勢刺向李隱后心。
槍頭遇阻,那是李隱袞服下的甲衣,但出槍之人沒有絲毫阻滯或收槍的動作,她的槍頭沿附著那層甲衣毫不停留地往側(cè)方刮去,袞服被長長劃開發(fā)出布帛碎裂之音,她的腳步同時追隨李隱欲圖閃避的腳步,直至刺入不受甲衣保護(hù)之處,沒入李隱右側(cè)的肩臂中。
槍頭鋒利,破開皮肉,鮮血淋漓,筋骨寸斷。
李隱手中長槍跌落,李歲寧收槍之際,他踉蹌轉(zhuǎn)身,咬著牙用左手抽出了寬大禮服下方腰間的佩劍。
劍出鞘,劍光雪亮刺目。
李歲寧卻是橫槍掃向李隱膝側(cè)。
李隱猝然跪地,剛以左手中的劍撐地穩(wěn)住身形,那槍已再次掃來,卻是掃向他手中劍,劍脫手飛出,他陡然被迫以手撐地,劍墜地發(fā)出清脆鳴音。
“王叔已不配用這把劍了?!崩顨q寧提槍走向他。
李隱抬頭看向走來的人,發(fā)出一聲莫辨的笑音,萬千不甘化作咬牙切齒的低問:“阿尚,你告訴我為什么……憑什么!”
為什么死了的人還能再活過來?憑什么人人都在助她?
要如何為人處世,要如何在這世上立足,要如何與人為善……這些,統(tǒng)統(tǒng)都是他教給她的生存計(jì)謀!
“因?yàn)槲以谧鲆粋€人,而王叔在假裝做一個人?!?/p>
不愿不屑做真正的人,殺死了人性中所有不理智的東西,無時無刻不在強(qiáng)迫自己保持絕對的清醒理智——
倘若他沒有強(qiáng)迫自己必須保持所謂理智,試著相信一次自己荒誕的直覺,或許早已發(fā)現(xiàn)她是李尚這件事了,是他病態(tài)的理智將他無數(shù)次從真相的邊緣處拉了回來。
“歸根結(jié)底,皆因王叔太過懦弱。”
因?yàn)閮?nèi)心懼怕,才會殺死不冷靜不理智不清醒的自己,逼迫自己務(wù)必時刻清醒客觀地謀算一切,仿佛這樣才算安全。
一個游離于人性之外的人,注定會敗給人性。
“懦弱,朕懦弱,笑話……”李隱一手撐地,垂首發(fā)出怪異的低笑,他顫顫閉上眼睛,道:“成王敗寇,你動手吧?!?/p>
能死在下一位天子手中,也算體面。
槍風(fēng)呼嘯而來,李隱沒有睜眼。
想象中的死亡沒有來臨,那鋒利的槍頭削去了他的發(fā)冠,一半頭發(fā)也被削下,余下的發(fā)立時蓬亂披散,砸在了他的臉上,讓他猛然張開眼睛。
“王叔素來喜好體面,但王叔所行未曾給大盛江山與子民體面,我便也不能給王叔體面了?!?/p>
她尊重對手的方式是親手殺掉對方,而李隱不是值得她尊重的對手。
李歲寧提槍轉(zhuǎn)身:“我會用王叔對待世人的方式,來對待王叔?!?/p>
李隱終于回神,猛然站起身:“……你不能!你不能!”
兩名士兵再次將李隱按下,李隱披著散亂斷發(fā),形如瘋子,他看著李歲寧的背影,終于發(fā)出失態(tài)的咆哮。
同樣被制住跪在地上的李錄,見狀也終于如愿地笑了出來,越笑越大聲,酣暢淋漓。
榮王在失控咆哮,榮王世子在大笑,父子二人為這京畿之亂作出荒誕諷刺的收場。
李歲寧將長槍交給了薺菜,翻身上馬,沿著來時的路,往皇城方向緩緩歸去。
路過玄武門時,李歲寧下馬,等在那里的魏叔易迎上前行禮,手中捧有被明黃綢布托著的玉璽。
那是被李隱下令帶出宮的,之后芳林門遭遇背叛,混亂中,李隱的部下散逃了一部分,玉璽也被帶走,后被李歲寧的部下在城中追了回來。
“暫由魏相保管?!?/p>
李歲寧未有再行馬,改為步行。
魏叔易跟在她身后,道了一聲:“大事已定,恭賀殿下?!?/p>
只見她環(huán)視著四下的血跡狼藉,拿托付的語氣與他說:“魏相也代我好好看一看,好好記下今日所見,這即是對我最好的恭賀?!?/p>
魏叔易怔然一瞬,心下陡然觸動,而后微微垂首,鄭重應(yīng)一聲:“是,臣必當(dāng)細(xì)觀,謹(jǐn)記?!?/p>
記下今日,而勿使這江山重蹈覆轍。
魏叔易看著女子單薄但筆直的的背影,繼而抬首望月,月是峨眉彎月,輕盈月色灑在她肩頭,她帶著月色,走過肅靜宮道。
魏叔易想,來日史書之上料想會細(xì)細(xì)寫下,這一日,她是如何走過此處的。
若由他來執(zhí)筆,他又會如何寫呢?
魏叔易覺得,自己或該好好思量,早做準(zhǔn)備了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