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部

　　席澈把東西放到別處，神態(tài)自若地把窗欞一推，開得更大了些。

　　入夜后，與白天還稱得上涼爽的氣溫不同，更多了幾絲寒涼。

　　涼風(fēng)徐徐，更是吹得人思緒都清醒了許多。

　　他等了會兒，饒有興趣地眺望院子裏的某處。

　　這人的武功好像比他高出不少，若是想要悄無聲息地殺掉他，易如反掌。

　　方才他大概也看到了大半過程，可仍舊不為所動。

　　或許...這個人認識他？

　　他緊緊盯著地面上被月光撒照著的人影，斂了神色。

　　裝模作樣地要去關(guān)窗休息。

　　下一瞬，一道人影驟然從窗戶一躍而進。

　　男子年紀大約中年，兩鬢間隱約可見星點斑白，濃重的眉眼，鼻梁高挺，一眼望去長相頗有幾分粗獷。

　　他身上雖穿著邊塞這邊常見的服飾，可席澈一眼便能確認。

　　他是土生土長的北狄人。

　　席澈面上并不意外，正欲寒暄兩句試探一番，誰知這人見了他便有些情難自禁，劇烈喘起氣來。

　　“像，像啊...真是像?！?/p>

　　他不做聲，只靜靜望著對面的人。

　　半晌，待那人平覆一些后，低聲詢問道：“前輩可否坐下一敘？”

　　心底已經(jīng)快速有了不少猜測，但面上他仍然一臉恭敬，仿佛只是把對方當成一個比自己更厲害的長輩，想要探討一番。

　　甚至連說話時，也不由自主顯露出幾分少年人的懵懂氣息。

　　轉(zhuǎn)身去給對面的人倒茶，邊把碧色茶盞遞給他。

　　手還未伸出去，這人便“哐”地一聲跪地，大半個身子緊緊扣于地面之上。

　　“老奴衛(wèi)振，參見少主?！彼恼Z氣卑順又虔誠，隱約間可以窺見那些興奮波瀾。

　　惹得席澈無端想起幼時祭拜時，那些人叩拜舅舅的模樣。

　　他只能躲在暗處，悄悄地看。

　　可...他又是不同的。

　　“前輩或許是認錯人了，我不是您口中的少主。”

　　他的容貌酷似母親，如出一轍的妖冶與艷麗。

　　融合掉幾分中原的溫和婉約后，模樣更為精致，與粗獷的北狄人大不相同。

　　愈長大，這點特質(zhì)便愈發(fā)明顯。

　　“您或許認識我的母親...可我只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，絕非您所說的北狄少主?！彼Z氣友好，但話語間還是透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戒備和疑心。

　　衛(wèi)振聽了這話，有些激動，“奴不會認錯的，您切勿妄自菲薄?。。?！”

　　席澈垂下眼，沒說好與不好，又道：“您既然說認識我，那便應(yīng)當知曉我的身世，我這種人，不值得您冒險?！彼曋l(wèi)振靠近耳廓處的那抹舊傷痕，停頓幾息道：“不管您是想要下註廣撒網(wǎng)，還是別的什么，我都不在乎，還請前輩您快速離開此地吧。”

　　他刻意把話說得難聽了些，面上的神情也漸漸轉(zhuǎn)冷。

　　只心底已經(jīng)確認了這人的身份。

　　他大抵是母親的故人。

　　不過，這也與他無關(guān)。

　　身為崇安帝與北狄公主一夜私會的產(chǎn)物，他的一生本就是污點。

　　若說上任北狄皇帝還念著些手足之情，幫忙遮掩一二。

　　當下的，可就未必了。

　　本章未完，點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那人巴不得他五年前就死在了外頭。

　　“少主，奴自幼便是豫南公主府內(nèi)親兵，僅效忠于公主與少主兩人?！彼挚牧艘活^，“奴從來就只認公主府，只認少主，從來不曾認什勞子皇帝?！?/p>

　　席澈目光一頓。

　　幾步之遙處，衛(wèi)振還在繼續(xù)，“如今奴終于找到了少主，唯一夙愿只余能留在您身邊，盡犬馬之力?！?/p>

　　“如此，奴死亦無所懼。”

　　案幾上，那朱筆側(cè)面的血跡已然干涸，連帶著紙張上的印記也隨之凝固。

　　席澈收回幾經(jīng)沈浮的視線，目光在此人的臉上梭巡著。

　　他如今孑然一身，沒什么可圖的。

　　想到母親曾經(jīng)和他提及的那些，心底思緒萬千。

　　良久，微微俯身扶起衛(wèi)振，“先生請起?！?/p>

　　“您一片赤誠之心，拳拳可見?！本徚松裆?，道：“.多謝先生相助，您往后喚我的名字便可?！?/p>

　　衛(wèi)振因這話隱隱發(fā)起抖，猛地退后幾步又是一頓跪謝。

　　聊了許久后，如尋常長輩一般關(guān)心起席澈這些年，“少主在中原這些年，受苦了?！?/p>

　　席澈：“還好。”

　　他道：“我想問您，這些年...還有公主府的其他舊仆活著嗎？”

　　想起北狄朝堂對公主府的打壓，壓下了眸中情緒。

　　又觸及衛(wèi)振發(fā)苦的神情，心下一派了然。

　　“這么多年，您也辛苦了?！睂Υ邑懼克杂幸惶追椒?。

　　長相上他本就匯聚上一輩人的諸多優(yōu)點，這么緩下神色說話時，像是潺潺溪水，潤物無聲。

　　若拋去與之不符的妖冶眉眼，倒真有幾分溫潤公子禮賢下士的錯覺。

　　衛(wèi)振雙目血紅，“是中原人...!”

　　“他們就不是個東西？！”話裏的恨意壓也壓不住，目眥欲裂。

　　席澈不知想到了什么，道：“可這裏是邊塞，士兵們雖多在此地訓(xùn)練，但真追算起來，不是東西的是內(nèi)裏那些人。”

　　在他的潛意識裏，邊塞與京都雖同處中原大地，可，這是兩個地方。

　　“如您所說的，是中原腹地，京都所統(tǒng)領(lǐng)訓(xùn)練的軍隊。”他的聲音也淡了許多，“以及...王位上坐著的決策者?！?/p>

　　對于戰(zhàn)亂征伐，他固然認為，百姓可憐。

　　可百姓流離失所，歸根結(jié)底，是統(tǒng)治者的誤判與無能。

　　又道：“往后總是這么貿(mào)然進來也實在不妥?！笨僧斚乱粫r半會也找不到較為合適的地點，“不如每日亥時前后，在將軍府十裏地外的廟裏等我，如何？”

　　衛(wèi)振跟到這兒來，目的本就為相認。

　　確認好他便恭敬地應(yīng)了聲，下一瞬神不知鬼不覺地翻窗離去，幾下不見了身影。

　　翌日，席澈如往常般去找紀黎。

　　氣溫驟降，大約過不了幾日，鋪子便要歇業(yè)了。

　　一到地方，照舊先練了會基本功。

　　片刻后，紀黎出來找他。

　　少女一席淡黃色魚牙綢長裙，明媚肆意，好似心情頗佳。

　　一見了人，少年便像磁鐵一般吸附了上去，“姐姐~”

　　“今天學(xué)什么？”唯恐她忘記，假裝不經(jīng)意間開口提醒。

　　紀黎一瞧就知道這人什么意思，無奈道：“我沒忘，喏——”邊把一柄長劍遞給他。

　　“找人給你打了把劍，以后練習(xí)你就用它?！?/p>

　　本章未完，點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劍身通體烏黑發(fā)亮，在晚秋稀薄陽光的照射下散發(fā)出淡淡的光芒，隱隱有股金屬的質(zhì)感。

　　劍柄上鑲了顆淺色寶石，更為寶劍增添幾絲光輝。

　　劍鋒銳利，一看就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。

　　席澈心頭有些觸動，雙眸熠熠，眉宇間也顯出些難以掩飾地竊喜之色，“謝謝姐姐，我好喜歡。”

　　紀黎為他花了心思。

　　一想到這，便又開始變得奇怪起來，尾音帶著股他自己特有的撒嬌意味。

　　道謝時，更不知說的是喜歡長劍，還是喜歡別的什么。

　　紀黎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習(xí)慣席澈如此，瞅了眼他這副模樣，便開始進入正題教導(dǎo)他新的武技。

　　先前她便發(fā)現(xiàn)這人在武學(xué)方面天資出眾。

　　心裏感慨事實如此的同時，內(nèi)裏亦更用心了幾分。

　　為了彌補自己所做的那些行為，無形中也默認了許多少年的越界之舉。

　　身為女子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情的強大作用。

　　它就像一種無形的紐帶，將人緊緊纏繞，束縛。

　　少年人的心意熱烈真摯，小心甚微。

　　她不是木頭，自然不可能全然不覺。

　　只是...她不知如何面對。

　　就如同走鋼絲的人一般，她連自己都深深懸空于蒼穹之上。

　　觸不到地。

　　身側(cè)，席澈的身形隨著她發(fā)出的指令動作。

　　每一個動作他都學(xué)得極快，并且能夠迅速融會貫通。

　　她雖早知其天賦異稟，可當下直面，仍是被驚得不輕。

　　或許，很快他便能學(xué)成出師了。

　　一想到這裏，紀黎不知怎的，心間涌起一陣莫名的感覺。

　　連她自己也說不清。

　　此后數(shù)天，她也未能明白當下那一刻究竟為何。

　　秋葉雕零，隆冬的氣息更甚。

　　凌冽寒風(fēng)似要把人的骨頭都吹掉兩根。

　　府內(nèi)趕制的冬衣也正好到了，她便喊席澈來挑。

　　誰知等人來，面上應(yīng)了，私下裏卻猛地瞧她的眼色。

　　紀黎：“你怎么就逮著這兩個顏色可勁地選？”

　　席澈：“...好看。”

　　她沒忍住刮了他一眼，“你好好選，年紀輕輕多試些別的顏色?！碧а弁鴮Ψ剑澳阋膊荒苷棠樞袃窗?？”

　　落在席澈耳朵裏，卻只能聽見紀黎夸他長得好看。

　　紅意從臉龐渲染至耳廓，他下意識輕咳兩聲，“那，那你說哪個顏色好看？”

　　見話題又繞回來了，她一臉無奈，“你若是想讓我給你選，下次直接說就是?！币娚韨?cè)的人沒否認，嘆了口氣，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幾匹料子，“水墨綠、荔白、緋紅，這些都可以。”

　　少年已經(jīng)高出她小半個頭，她微微仰起臉，有幾分不解道：“真不知道你為什么那么愛穿墨色，你穿我方才說的那幾個顏色，就要比墨色好看許多?！?/p>

　　席澈避開她的目光，沒答話。

　　只衣袍遮掩下，手心漸漸凝握成拳。